坐在老屋的房檐下，倒上一杯酸茶，德昂族酸茶制作技藝省級代表性傳承人楊臘三靜靜地凝望著遠(yuǎn)方的山脊。手中的酸茶里，有竹筍的清香、山果的酸爽、綠茶的甘甜，那緩緩溢出的香味，縈繞房梁久久不散，讓人沉醉。

制作酸茶是一件辛苦的工作，楊臘三已經(jīng)上了年紀(jì)，有些力不從心，特別是山風(fēng)拂過時，肩背更是感到陣陣酸痛。他披上外衣，來到火塘邊，打算暖暖身子。如今的德昂山寨發(fā)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，各家各戶都通電通水，早就不需要火塘了?？蓚鞒星甑牧?xí)俗，還是讓楊臘三割舍不下。只要支起架子，點燃火焰，火塘就像從前一樣，慢慢地將溫暖傳遞到屋子的每個角落。

看著火焰在風(fēng)中輕輕搖曳，楊臘三腦海里浮現(xiàn)出許多往事。

小時候，爺爺也是這樣坐在火塘前，給自己講故事。那時候沒有電燈，連油燈都是奢侈品，對德昂族來說，火塘是最可靠的，無論何時都能帶來光明和溫暖。

爺爺講過很多德昂族的傳說，大多離不開茶。每天的生活、友人的來訪、新婚的歡愉……先人的足跡里，滿滿的都是茶的印記。

德昂酸茶一年可做三季，春的希望，夏的繁茂，秋的豐實，都濃縮在了茶里。

采茶不易，特別是炎炎夏日，炙熱的陽光讓皮膚如燃燒一般。這時，楊臘三就會躲到茶樹下，讓土地的涼意透過青色茶葉傳到身上。長輩們沒有這種待遇，他們還得繼續(xù)勞作。此時的楊臘三還不能完全體會勞作的意義，只迷戀著草地上的昆蟲、茶樹下的菌子、茶園邊的山果。在長輩們揮灑汗水的土地上，他收獲著童年的無憂與歡樂。

茶園邊有一棵古茶樹，也不知道多少歲了，因為特別高大，采摘時必須搭梯子。長輩說，這是祖先留下的，所以每次采茶都特別小心，生怕壓壞了古茶樹。看著長輩小心翼翼的樣子，楊臘三感到一種特別的儀式感。

采茶只是酸茶制作的開始，之后還有復(fù)雜、冗長、辛苦的程序，沒有技藝和耐性的人是無法完成的。爺爺將采回的茶葉晾曬，先進(jìn)行蒸烤。蒸烤的火候和時間是一門技術(shù)活，只有常年有經(jīng)驗的制茶人才能把握。去掉水分后的茶葉需要揉搓，這時爺爺會讓楊臘三幫忙。楊臘三個頭小，爺爺還特意為他做了一個高度合適的桌板，讓他一起揉茶。

揉好的茶，會放入事先準(zhǔn)備好的竹筒里壓實，再掩埋到地窖里，此時就需要耐心等待了。差不多兩個月后，茶才會被取出。此時的茶已經(jīng)充分發(fā)酵，有了酸茶特有的“酸”味。爺爺把酸茶放入石臼里，用力地舂起來。那可是個力氣活，爺爺很快就汗流浹背。舂過的酸茶需要再次揉成團，這是楊臘三最喜歡的制作過程，感覺就像和小伙伴在玩泥巴。團狀的酸茶需要再次晾曬，并在沒有完全失去水分時切割。直到這時，傳統(tǒng)的德昂酸茶才算完成。

制作酸茶辛苦又耗時，楊臘三一直不明白，為什么還要做呢？爺爺總是笑而不語。等楊臘三第一次做出自己的酸茶后，爺爺帶著他，背上酸茶，穿過山間崎嶇的小道，向壩子的集鎮(zhèn)趕去。那集鎮(zhèn)真遠(yuǎn)??！楊臘三稚嫩的雙腳磨出了血泡。3斤酸茶，一元五角錢，對于那個年代的孩子來說，真是一筆巨大的財富。

爺爺用賣酸茶的錢，換了油、鹽和毛巾。這時楊臘三才明白，家里每年都要靠賣酸茶的錢維持生活。生平第一次，他從酸茶中品味到了生活的滋味。

搖曳的火光把楊臘三拉回現(xiàn)實，手中的酸茶依舊香氣襲人?，F(xiàn)在的德昂山寨，高速公路早已在山腳延伸，不久還會有鐵路從這里穿過。當(dāng)年那個遙遠(yuǎn)的集鎮(zhèn)，此時也不過十多分鐘的車程。酸茶似乎也不再那么重要，當(dāng)?shù)氐掳鹤宕迕裼辛烁嗟倪x擇，種玉米、種甘蔗、種更有價值的堅果，或者干脆離開山鄉(xiāng)，到繁華的都市尋求新的生活方式。

如今，會做酸茶的人越來越少，楊臘三卻還在堅守。雖然一年也就做個百八十斤，但他在意的不是非遺傳承人的名氣，也不是四方游客的仰慕。他想留住的，只是酸茶的老味道，還有茶里凝固的記憶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