本報記者 李寅峰

幾年前去西藏采風(fēng)，在拉薩住了三日。說來奇怪，相比于古老的布達(dá)拉宮、大昭寺，熱鬧的八廓街，幽靜的羅布林卡，茶館竟是我拉薩之行最深的記憶。隨便走進(jìn)一家茶館，坐下來，喝一下午的茶，和身著藏袍的當(dāng)?shù)夭杩蛡兞闹?、笑著，那才是最拉薩的生活。

所以，至今我依然固執(zhí)地認(rèn)為，沒泡過茶館，別說去過拉薩。

我們?nèi)サ牡谝患也桊^，是位于八廓街丹杰林路的光明港瓊甜茶館。這個茶館成立于1965年，至今已走過半個多世紀(jì)的時光，是拉薩一個標(biāo)志性的老茶館。外觀來說，光明港瓊甜茶館并無特殊之處，藏式商鋪的門臉，敞開的大門上掛著平凡的木制招牌。據(jù)說，由于簡陋，當(dāng)?shù)匕傩諔蚍Q之為“紙盒子里的茶館”。

但走進(jìn)門來才知，原來，“簡陋”也可以帶來“豪華”而壯闊的震撼。我們到達(dá)時正值午后，斜過窗欞的陽光并不強(qiáng)烈，反倒讓大堂有些明暗交錯，甚至有些許幽暗。數(shù)根粗壯的大柱子又把大堂進(jìn)行了分隔，繞著柱子，四周望去，皆是擺滿了低矮的長條桌椅，以及圍坐在桌邊多有高原黝黑膚色的茶客。品啜之間，他們以自己的語言形態(tài)各異地交流著，有的相互賞玩著琳瑯繽紛的飾品，有的還在玩著棋牌游戲。鼎沸的煙火之氣在穿透窗欞的光線中升蘊(yùn)著。

正當(dāng)茫然無措、無處下腳之時，幾位落座一側(cè)的藏族大哥帶著憨憨的笑容試探性地招呼我們過去坐——他們旁邊，剛巧空出來幾個座位。一座難求的場景中，這種邀請簡直就是雪中送炭。待我們坐下后，坐得最近的大哥以僵硬的漢語夾著手勢指點(diǎn)我們?nèi)ソ锹淅锏囊粋€桌子上取玻璃杯，放在面前。阿佳（倒茶的服務(wù)員姐姐）便拎著茶壺走了過來。幾番交流，終于明白，每杯茶7角錢，只需把錢放到桌子中間，阿佳就會前來倒茶，并迅速地從圍裙前面的口袋中自動找零。杯子空了，阿佳會再次前來倒茶、找零。她的職業(yè)目光，隨時會掃到偌大茶堂中每位茶客的茶杯，以及桌子中間的零鈔。

招呼我們坐下的大哥們好奇地看著我們的裝束，簡短地問著“從哪兒來”“到哪兒去”，當(dāng)?shù)弥覀儊碜员本?，不由得露出驚喜而熱情的眼光：“北京！好！”

當(dāng)我們詢問起旁邊茶客們熱烈討論的內(nèi)容，大哥說，“他們在吹?！保欢?dāng)我們夸贊這杯中甜茶的美味，大哥指著他身邊的夫人說，“不如她煮的好喝”。瞬間，滿桌人忍俊不禁。

零零散散的交流中，我們更加熟悉了這家茶館的前世今生。大哥說，他家的老人前些年就會天天來這里喝茶，如今他也是一樣的。如果有空，一定會來喝幾杯茶。無論約朋友家人，還是自己來，到了茶館，都是親切而隨意的。對于拉薩的老居民，這樣的生活很是習(xí)慣。

難怪游走在拉薩，隨處可見茶館，其密度，怕是不遜于任何一個茶產(chǎn)區(qū)省份的省會城市?？吹轿覀儗Σ桊^感興趣，大哥的夫人向我們推薦，如果感覺光明港瓊甜茶館吵鬧，可以去倉姑寺茶館喝茶。那是一座尼姑寺院，煮茶和服務(wù)的都是寺里的覺姆（出家女性），茶客也以藏族婦女居多。這自然引起了我們強(qiáng)烈的好奇，第二天下午，便循跡而去，果真，又看到完全不同韻味的一座茶館。

據(jù)說倉姑寺最早起源于松贊干布修行過的一個地洞，正式建寺大約也有四五百年的歷史了。不知何時起，為了減輕經(jīng)濟(jì)負(fù)擔(dān)，實(shí)現(xiàn)自給自足，寺院開起來茶館。一邊是燒水煮茶、世俗營生，一邊是清修靜念、佛門智慧，倉姑寺茶館從時光中走來，帶著獨(dú)一無二的氣質(zhì)——清凈、安寧卻不缺煙火和溫暖。放眼望去，三三兩兩的藏族女茶客散坐在半露天的茶座上，也會有為數(shù)不多的本地男性茶客以及外地旅人，喝著一樣的茶，聊著一樣的茶話，絲毫不違和。一側(cè)，就是倉姑寺的圍墻，里面偶爾傳來誦經(jīng)聲。

與光明瓊港甜茶館的不同之處，除了沒有煙草味兒、棋牌聲外，倉姑寺茶館茶的品類也多了酥油茶和清茶。而且，這里的茶以不同磅計(jì)的暖壺為單位出售，去窗口點(diǎn)好、付費(fèi)，就可以拎著暖壺和杯子尋找茶位坐下來，自己服務(wù)，倒也寧靜。

也會有人為你倒茶，那一定是鄰桌的茶客——看到你杯子空了，會微笑地一手用他的壺為你蓄滿，一手掌心向上頷首示意“請用茶”。一下午，鄰桌換了兩輪，但相互斟茶的情況，卻一再呈現(xiàn)?？梢姡@不是偶遇，而是常態(tài)。對于習(xí)慣了冷氣十足的都市生活的我們，這種友好、溫情的拉薩茶館記憶，真是感動了很久，也必將不能忘記。

以上兩個茶館，最大的招牌都是甜茶。茶料都是紅茶，這讓好茶的我們都有些詫異。原來只知道藏族同胞最有代表性的茶飲是以黑茶為原料的酥油茶，沒想到在拉薩，大街小巷有諸多以紅茶為原料的甜茶館。想來是受喜馬拉雅山南側(cè)印度、尼泊爾等國的影響，這甜茶的用料、制作方法、口感中，多少有些英式下午茶的影子。

后來，倒是去了幾家地道的藏餐館，更兼顧了酥油茶館的功能。特別是早餐時，前來就餐的當(dāng)?shù)鼐用穸鄷赛c(diǎn)一壺酥油茶，佐以早餐，緩緩等著門外高原的陽光熱烈起來。難怪說，藏族同胞的早晨，是從一碗酥油茶開始的。晚餐時，藏餐館中的酥油茶，也是必點(diǎn)的飲品。大快朵頤了肉類美食，幾碗酥油茶喝下去，油膩頓消，又是一個歡暢的夜晚。

記得十幾年前采訪時任云南省人大常委會副主任的全國政協(xié)委員、藏族作家丹增先生，他對我說，在他的家鄉(xiāng)西藏，茶是血，是命；來源于漢地的茶，融合了藏民族的民俗文化，已經(jīng)深深扎根于藏族人的生活。在西藏，糌粑、酥油、牛羊肉和茶葉是飲食的四要素，也是生活的四要素。

在拉薩的三日，我們真實(shí)而生動地體會到這些話的內(nèi)涵。

所以，回來后，從拉薩茶館里和藏族大哥學(xué)來的一句“吹?！钡脑?，我經(jīng)常對身邊的朋友說起：如果沒有泡過茶館，最好別說你去過了拉薩。